農歷冬月初一的山西呂梁，天氣寒冷，積雪隨處可見。離呂梁市區只有20公里左右、呂梁機場西南側的方山縣大武鎮高家溝村，顯得格外冷寂和蕭瑟。60歲的村民任吉娥坐在自家的窯洞里，看著天花板和墻壁上巨大的裂縫直發愁。她的丈夫已經去世，孩子也不在身邊，家里只有她一個人。
不止任吉娥一家，附近村民的窯洞大多已經成為危房，有的還貼上了封條?！暗搅擞昙?，鎮領導和村干部怕出事，不讓我們住。上面有領導來檢查時他們就給危房貼上封條，領導走了我們再出來?！比渭鹫f。
就在村民們的危房旁邊，赫然聳立著50套嶄新的兩層小別墅和4棟六層共120套新農村住宅。這是當地一家名為方山縣聚鑫礦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聚鑫公司）給村里捐建的新農村項目，主體結構和外立面工程已經完工。就在村民們準備喬遷新居時，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使他們的希望化為泡影，投資7000多萬元的高家溝村新農村建設項目也成了爛尾工程。聚鑫公司為此還產生了2000多萬的負債。
聚鑫公司出巨資為高家溝村村民修建的新房。張夢云 攝
01
3億元罰單壓垮民營礦企
聚鑫公司主要從事陶瓷土開采加工，其陶瓷土礦位于方山縣大武鎮高家溝村。公司成立于2004年12月，2008年經股東兼并重組成為民營獨資企業。2009年，聚鑫公司換發了新的采礦許可證，2010年1月經方山縣安監局發文批準開工建設。
聚鑫公司由張志雄實際負責經營管理，其父張懷遠任法定代表人、董事長。張志雄1968年出生于方山縣大武鎮高家溝村，1989年從山西省銀行學校畢業后進入中國人民銀行方山縣支行，2004年作為銀行包村扶貧干部回到大武鎮扶貧。2010年4月至2011年6月，張志雄被評為方山縣十大杰出青年，并當選為方山縣第九屆人大代表。2013年8月，張志雄被大武鎮黨委、政府任命為郭家溝、高家溝和新房村工作組副組長。
2014年12月18日，張志雄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警方帶走。2018年3月26日，山西交城縣法院對張志雄等11人犯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等9項罪名一案進行了一審宣判。張志雄被判處有期徒刑25年，剝奪政治權利5年，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2019年4月3日，呂梁市中院二審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因涉黑等罪被判刑25年的張志雄。受訪者供圖
張志雄案在當地引起了極大的關注，也引發了不少爭議。目前，張志雄仍在服刑中，但他和家人堅稱他系被陷害，屬于冤假錯案。
2014年12月，張志雄被抓后，聚鑫公司被強制停工，資產被全部查封，高家溝村的新農村建設也被迫戛然而止。
2016年4月6日，方山縣安監局（現方山縣應急管理局）向聚鑫公司發出行政處罰決定書，以“在進行企業承包時將生產、安全、管理一并發包給不具備相應資質的個人，進行違法生產”為由，決定給予沒收廠區存放的全部礦石172,855.35噸，并處罰款181,498,118元的行政處罰。
被沒收的礦石和罰款兩項加起來，價值超過3億元，這對已經停工停產的聚鑫公司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根本拿不出來。
9天后的4月15日，經方山縣安監局申請，方山縣法院下達行政裁定書，查封了聚鑫公司廠區存放的172,855.35噸礦石。
2016年5月30日，聚鑫公司向方山縣政府申請行政復議。2016年9月10日，方山縣政府維持該行政處罰。
聚鑫公司不服，向臨縣法院起訴方山縣安監局和方山縣政府。2016年10月28日，臨縣法院作出行政裁定書，駁回聚鑫公司的起訴。聚鑫公司仍不服，上訴至呂梁中院。2017年2月27日，呂梁中院裁定撤銷臨縣法院的行政裁定書。
2018年1月11日，方山縣政府以方山縣安監局送達行政處罰決定書時在“在程序方面存在瑕疵”為由，主動撤銷了方山縣安監局對聚鑫公司的行政處罰決定和方山縣政府的行政復議決定。
就在聚鑫公司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氣的時候，2018年3月26日，張志雄刑事案件下判決的同一天，上午張志雄被判25年有期徒刑，下午方山縣安監局突然重新啟動行政處罰程序，向聚鑫公司發出行政處罰聽證告知書。7天后的4月2日，方山縣安監局再次發出行政處罰決定書，以相同理由對聚鑫公司作出了和之前一樣的處罰。
此外，聚鑫公司法定代表人張懷遠稱，這份價值3億的天價行政處罰決定書從未送達?！拔腋疚词盏竭^該處罰決定書?！?
02
理由牽強的行政處罰
方山縣安監局開出天價罰單的理由是，“在進行企業承包時將生產、安全、管理一并發包給不具備相應資質的個人，進行違法生產”。但聚鑫公司認為，該公司根本沒有非法發包的違法行為，方山縣安監局的行政處罰毫無根據。
聚鑫公司稱，該公司自2013年8月至2014年12月期間，將企業生產承包給龔某，實際上是內部勞務承包，這只是一種公司經營激勵機制。企業與內部承包人之間是一種隸屬關系，承包人必須服從企業的管理，并沒有經營權，也不承擔企業的經營風險。公司的經營管理、市場銷售、安全技術等方面都嚴格按照公司章程執行，由公司統一管理，承包人并不參與，也無權參與。而且龔某在承包前即為聚鑫公司的工作人員，該公司并未將采礦工作外包給他人。礦山企業將開采工作承包給職工，屬于公司經營范圍內的合法管理行為，法律和行政法規對此并不禁止。此外，該行政處罰在送達、聽證、程序等方面也存在諸多瑕疵和錯誤。
隨后，聚鑫公司再次經歷了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上訴等若干程序，但均被駁回。2018年10月23日，方山縣法院做出行政裁定，對方山縣安監局做出的行政處罰決定準予強制執行。后來，聚鑫公司廠區存放的礦石被方山縣法院強行拉走并強制拍賣。
“礦石的整個拍賣過程，都未曾通知聚鑫公司，也并未讓我們參與任何環節。而且強制拉走礦石的那幾天，我八十歲仍被法警毆打肋骨骨折（有住院證明、片子為證）。我老伴高愛連被強制關押在呂梁市離石區某賓館，我孫女張丹被強制隔離在方山縣八一賓館將近十天，我女兒張曉惠被迫做筆錄承諾：聚鑫公司他人接手的那天，她必須配合讓我們從公司撤離，不然不放張丹回家?！睆垜堰h說。
2020年2月21日，太原公共資源拍賣中心有限公司向方山縣法院出具的《拍賣報告》中顯示，應方山縣法院的委托，2019年12月17日上午10:00-12:00，該公司對聚鑫公司被罰沒的瓷土礦石通過網絡競價的方式進行了公開處置。經過競價，該標的最終由柳林縣某公司競得。拍賣成交明細顯示，成交單價為736.45元/噸，成交價為127,300,000元。
然而，2020年3月24日，委托方方山縣法院和買受方柳林縣某公司向太原公共資源拍賣中心有限公司出具的《提貨交割證明》顯示，該批瓷土礦石交割總數量為135,137.5噸，總價款為99,522,011.88元。
“實際交割數量比成交數量少了37717.85噸，總價款少了27,777,310元?！睆堉拘鄣募胰苏f，“這3萬多噸礦石，兩千多萬元拍賣款到哪兒去了？”
將聚鑫公司被罰沒礦石強制拍賣后，方山縣法院又開始處置聚鑫公司的資產。2021年11月1日，方山縣法院對聚鑫公司的11項井巷工程、20項機器設備、1項采礦權等資產在淘寶平臺進行拍賣。
方山縣法院封條。聚鑫公司的礦石和資產悉數被方山縣法院查封拍賣。張夢云 攝
2021年11月10日，聚鑫公司向方山縣法院提出執行異議。11月24日，方山縣法院裁定駁回聚鑫公司的異議請求。聚鑫公司不服，向呂梁中院提出了復議申請。
聚鑫公司認為，聚鑫公司系擬拍賣財產的合法持有人、權利人，方山縣法院委托評估、拍賣上述資產，從未通知該公司，未依法保障該公司的任何權利。方山縣法院委托評估機構前，未依法告知該公司有權協商選擇評估機構，未依法在確定評估機構后進行公示或告知該公司，直接剝奪了該公司參與評估、提出異議的所有權利。
聚鑫公司稱，方山縣法院委托評估標的不明，未依法向評估機構提供資產評估所需的全部資料，且評估程序及評估依據嚴重違法，導致評估結果嚴重錯誤，無法反映拍賣財產的真實價值。方山縣法院在明知評估過程不合法、不具備評估條件的情況下，仍然將評估結果作為拍賣的依據。
聚鑫公司還認為，競買人與拍賣機構之間存在惡意串通的嫌疑。一是經方山縣法院委托的評估公司評估，聚鑫公司被拍賣資產評估價為97,477,800元，而在方山縣法院的官網上，起拍價為2億元。評估價不足拍賣價的一半，說明評估和拍賣早已內定。二是聚鑫公司持有的采礦許可證早已過期，且至今未能續期，根本不具備評估的前提條件，也無實際價值。而在評估報告中，采礦權估值卻高達86,147,000元，顯然高估。
淘寶拍賣頁面顯示，截至2021年12月3日10:00，方山縣法院委托拍賣的聚鑫公司該宗資產已經流拍。
03
安監局為行政處罰向審判長行賄
“方山縣這么做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沖著聚鑫公司的資產來的?！睆堉拘奂胰苏J為，退一萬步說，即使張志雄的罪名成立，法院的刑事判決也是“沒收個人全部財產”，跟公司資產無關?！?018年3月26日，張志雄案剛宣判，方山縣同一天就重新啟動了已經撤銷的行政處罰，這絕不是巧合?！?
一位法律界資深人士表示，行政處罰有別于刑罰，它針對的是社會危害程度較輕的違法行為，應該有一個必要的限度。但方山縣安監局一上來就罰沒超3億元，堪稱“一招致命”，“完全是把企業往死里整”。
目前，聚鑫公司已經向山西省高院提出申訴，申請再審。聚鑫公司稱，最近獲取的一份證據顯示，該公司訴方山縣安監局行政訴訟案件一審的審判長、承辦人高向東在審理本案時有受賄行為，已經影響公正審判。
2020年10月23日，中共臨縣紀委“臨紀（2020）117號”文件《關于給予高向東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的決定》顯示：2018年11月，方山縣聚鑫礦業有限公司因不服方山縣安監局作出的行政處罰，向臨縣法院提起行政訴訟，該案由臨縣法院行政庭庭長高向東承辦。案件辦理過程中，高向東收受了被告 5000元，當日中午接受了被告方的宴請。一個月后，被告方在臨縣法院再次舉證時，高向東將 5000元退還被告。
山西臨縣紀委查實法官高向東違紀行為，給予其黨內嚴重警告處分的文件。
這份決定指出，高向東作為臨縣人民法院法官，本應公平正義、公正司法，但其違反法官的職業操守,有收受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禮金的行為，且接受了被告方可能影響公正審判的宴請，其行為違反了中央八項規定精神，經2020年10月23日臨縣紀委常委會議研究決定，給予高向東黨內嚴重警告處分。
聚鑫公司認為，高向東在辦案期間接受方山縣安監局宴請并收受賄賂一事，已經臨縣紀委查實。臨縣紀委的處罰文件中更是明確其行為可能影響公正審判，故本案應當立即啟動再審。
一位熟悉當地政情的人士認為，聚鑫公司的天價罰單與時任縣委書記王錦鋒有關。他說當地舉報王錦鋒的人不少，有人甚至將其稱為“酷吏”。公開的報道顯示，2020年12月21日，山西省紀委監委通過官網公開曝光了5起違反中央八項規定精神典型問題，其中王錦鋒違規公款吃喝問題位列榜首。因違規接受可能影響公正執行公務的宴請并多次違規組織公款吃喝，山西省委決定免去其方山縣委書記職務。
04
“美麗鄉村”爛尾，成民生悲劇
2021年11月30日，聚鑫公司寫給山西省、呂梁市、方山縣政府的《懇請復工復產、撤銷天價處罰的求助信》中稱，案發前，聚鑫公司一直和當地政府合作，致力于高家溝的新農村建設，所需資金全部由聚鑫公司援助。按照高家溝村的新農村建設規劃，該村將借助臨近呂梁大武機場的區位優勢，按照“遠山高山綠成蔭，近山低山經濟林，修生養性勝仙境，美麗鄉村中國夢”的總體思路，將高家溝村打造成為旅游、觀光、生態、文明、采摘并與呂梁機場凌空生態園融為一體的美麗鄉村。
2010-2014年，聚鑫公司為高家溝村新農村建設先后投入7000多萬元。除新建50套兩層小別墅和4棟六層共120套新農村住宅外，還進行了河道、河壩改造和人居環境整治、綠化，并新修了道路、橋梁、村委會辦公場所、文化廣場、紅白理事會場所及理發室、圖書室等配套設施。2013年底，高家溝村被評為方山縣唯一符合條件的“美麗鄉村”，高家溝村委支部被評為“四星級支部”。2014年，全縣人大代表、鄉村干部先后多次組團來高家溝村參觀交流。
2014年12月，隨著張志雄被抓、聚鑫公司停產，已經接近尾聲的高家溝村新農村建設也被迫中止。接踵而至的天價罰單，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隨后，聚鑫公司資產被查封、拍賣，再也無力恢復重建。
聚鑫公司法定代表人張懷遠稱，企業停工后，地下設施無人看管維護，周邊企業肆意侵占礦道，盜采地下礦石，導致聚鑫公司和高家溝村房屋倒塌、墻壁裂縫、地面塌陷，給村口的加油站和附近的呂梁大武機場帶來了嚴重的安全隱患，聚鑫公司和附近村民多次舉報均無人問津。
聚鑫公司已經停工7年，由于附近企業私挖濫采，圍墻局部坍塌，房屋、堡坎、地面多處裂縫或塌陷。張夢云 攝
近日，筆者在高家溝村看到，聚鑫公司圍墻局部坍塌，房屋、堡坎、地面多處裂縫或塌陷，方山縣法院的封條隨處可見。82歲的張懷遠和78歲的老伴仍然住在廠區的危房里，旁邊的樓房開始歪斜，地面也已經凸起，十分危險。
在聚鑫公司修建的新農村住宅小區，50套兩層別墅和4棟六層樓房主體結構、外立面工程均已完工，小區內空無一人，地面雜草叢生。
據當地人透露，當地私挖濫采嚴重，大橋底部已接近挖空，進村大橋兩側停滿大貨車，石頭欄桿搖搖欲墜，大橋明顯傾斜。橋的另一側是一家加油站，呂梁大武機場就在加油站后面的山上，方山地下猶如一顆定時炸彈，隨時可能引爆整個呂梁。
聚鑫公司停產后，高家溝村的青壯年只好外出打工，目前村里仍住著五六十位老人。村子顯得破敗而蕭條，有的窯洞已經開始傾頹，有的門上還貼著封條。
村民張懷直今年58歲，他家窯洞頂部有一道指頭寬的裂縫，一直延伸到兩邊的墻壁，地上、炕上和家具上到處都是脫落的墻皮。他說他多次找過有關部門，根本沒人管，考慮到家人的安全，只好搬出去住。
村民張懷直家受損嚴重，多次反映無人問津。張夢云 攝
村民渠探娥今年60歲，她家位于聚鑫公司對面的山坡上，受損情況更為嚴重。剛進院子，門口就有一個塌陷形成的大洞，一直貫穿到坡底。院子中間，一個大坑觸目驚心。窯洞里面也有一道指頭寬的裂縫，從頂部延伸到兩邊墻壁。渠探娥擔心有生命危險，被迫離開了村里?！按謇镉蟹孔硬荒茏?，孫子們想回來也不敢回來，我們以后怎么辦？”
“懇請方山縣政府考慮當地的實際情況，撤銷或改變行政處罰，讓企業盡快恢復運轉?！睆堉拘奂覍俜Q，聚鑫公司愿意繼續為高家溝村無償完成新農村建設，爭取讓村民早日搬離危房，住進新樓。
此外，張志雄家屬認為，聚鑫公司鄰企的盜采行為極為嚴重，是造成天塌地陷的最主要原因，而且“經我們公司和高家溝村民多年、連續舉報，但舉報一轉到方山縣地界就不了了之。同在呂梁市的孝義縣也是因為長期盜采無人管，最近發生盜采煤礦透水重大傷亡事故。希望這樣的悲劇不要再重演！”